梦里身是客_梦里身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梦里身 (第3/7页)

滴便连成血流;越王跪地待罪,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对峙是沉默的,吴王的脸颊红得越发危险,越大夫的面色也同时愈来愈苍白;帘后的乐师没有收到停止的命令,不得不将琴曲继续下去,然而弦音已然颤抖;华庭之上,血的腥甜渐渐盖过了酒的醺香。

    廊外的天光彻底暗了。雨还在下。

    吴王夫差轻抖手腕,把剑扔了出去。是他先认输了,这个事实让他很不愉快。愈加明亮的烛火也照不透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帘幕下或回廊中有不计其数的杀人者正在等待他一声令下——他有权做任何事情,对他的宾客,和他的奴隶。

    都是一样。

    三年之前,垂死的吴王阖闾斜靠在这座宫殿的榻上,为自己选定的继承者设下空前的华宴。太子夫差已经嗅到空气中无所不在的铜锈味,清楚那便是死亡的气息。羊羔被捆在庭院里,不安地咩咩叫唤,秋猎中收获的幼熊则被锁在笼子里,爪子拍打铁网隆隆作响 厨师就在廊下割rou,鼎中炭火燎烧rou块,油花滋滋,仆役迅疾而无声地在几案间穿行。但两位主人都无心或无力享用美餐,吴王阖闾低低咳喘几声,缓慢地发问:“夫差,你看见了什么?”

    “食物,和为我们奉上食物的人。”太子夫差轻声说。

    但这并不是一节教育未来的王爱惜民力的课。阖闾以他自己的身体不能承受的力道大笑起来,笑声很快就被撕心裂肺的咳嗽所吞没;夫差急忙起身想去看顾父亲,却被一个手势制止。

    “我看到家畜。”阖闾温和地说,“我们畜养牛羊,让它们吃草,把它们养大,然后吃掉;熊呢,是山珍,我们让它吃牛羊rou,长得肥肥的,然后吃掉。怎么养它,都是家畜。”

    太子夫差双手按着膝盖,这是最恭敬的坐姿,他听着,渐渐地悚然起来。言不必尽,他明白父王要说的话了。

    因实制宜,分而治之,此所谓“人牧”。

    “站起来吧,往东南看。”阖闾说,“那是会稽山……上古的君王在那里会盟天下诸侯,数清楚哪些人要跟他走,从此那个地方就叫会稽,其实就是’清点数额’的意思。养鸡的数清楚自己的鸡舍,牧羊的数清楚自己的羊圈,天底下无非就这么点事。”

    天底下无非是吃草的兽,吃兽的兽;吃兽的人,吃人的人。一层一层堆叠成白骨的长阶,长阶顶端就是天下的王,低头看着自己的家畜,随时挑一匹宰了吃掉——从最近的吃起。王也是人,也是兽,当然也可以被吃掉,所以王要提防那些胆敢接近自己的家畜。既然都是家畜,暂时的优待不代表任何东西。

    但他把剑都扔掉了,再叫人来杀人有什么意思?

    “退下。”他说。

    他忽然怒喝:“都滚吧!”

    暮雨——如今是夜雨——潇潇;各处响起的衣料摩擦声也潇潇,乐师如蒙大赦,抱起琴就跑了。诸稽郢,越国的大夫,越国的将军,越国的王兄和公子,曾经陪着他在射场或山林折断过无数支箭的人,跪而前趋,烛光将这双淡灰色的眼睛照得尤其温柔,叫人流泪,叫人痛恨;他用没有流血的那只手,轻轻牵住他的衣角。

    “大王,”他平和、坦然地说,“真相如何,大王随时都能明鉴。只是此刻,让我二人将功折罪吧。”

    “你?”夫差挑起浓黑的眉,终于露出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惊愕。如果只是勾践那倒没什么,反正也已经睡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但诸稽郢……

    诸稽郢有性欲?夫差诧异地想。

    一个过于温柔亲切的年轻长辈,就像摆在床头随时可以拥抱的布偶,总叫人觉得他永远只有温暖宜人的一面。而情欲往往是带着毁灭性的,将性器刺入对方身体,其实与刀剑相向又有多大区别?和宿敌上床固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和长辈上床细想起来却远比前者更加诡异——爱与恨的距离,总不会比爱和喜爱更远。

    森严的气氛变得奇怪起来,反而让人能喘一口气。勾践膝行上前,用牙齿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细长的布条,为诸稽郢缠好那道横穿整个掌心的伤口。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像自己没有横遭奇耻大辱,没有在某一瞬间极度地接近死亡,更没有听见兄长那惊世骇俗的提议。他太不像三人中的最年幼者了,不像个刚刚年满二十的越王,或者朝不保夕的奴隶;更确切地说,其实也不像个活在尘世中的凡人。

    刺他一刀,会流血吗?

    剜出心来,是鲜红温热的吗?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