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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烟云 (第1/3页)
李忘生睁开眼。他躺在床上,外面是无边的黑夜。 他知道自己又进入了梦境。这个床,看上去好像是二十多年前纯阳宫里那些旧床具的样子,床帐也是以前的式样。他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摸去,身边一片冰凉,今天师兄没有来。 他起身,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愤怒的呼喊。 李忘生只穿着一件单衣跑到门口,却见外面下起了雪。他远远看见谢云流在雪中持剑指着他,两人隔着茫茫大雪遥遥相对。他听不清师兄在喊些什么,只看得到那极尽愤怒的脸,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忽隐忽现。北风呼号,仿佛天地悲声,他突然感到剧烈的头痛,脚下一软,却被身后伸出的一双手扶住了:“师弟,你没事吧?” 李忘生回头,那赫然又是一个谢云流,面露关切,然而他的身后却站着一个矮小的东瀛人,再后面周围满地竟然都是重伤的纯阳弟子。他甩开那双手,跑进茫茫的大雪,外面那个持剑的谢云流却已经无影无踪。不远处有一个少年,持剑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良久才回过头来。 李忘生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少年问他:“师兄会回来的,对吗?” “你先进去吧。”李忘生说,“外面很冷。” “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少年坚持道,“师兄不会丢下纯阳不管的,你看。” 李忘生的身边突然出现了好多个谢云流,和他一起听师父讲经的,陪他做功课的,同他下棋的,邀他比剑的,说笑话逗他的,给他带礼物的,偷酒分他喝的,喊他出去玩的,还有挥手说下山去、很快就回来的。无数个谢云流环绕在他们身边,层层叠叠的记忆翻涌,全是欢快聒噪的年少青春。少年李忘生开心极了,他的眼中闪着光,坚定地望着那个师兄离开的方向。 李忘生却感觉心中升起一股压制不住的烦躁,很吵,烦死了,他今天修身养性的课业全都白费,明天还要早起练剑。 一个师兄整日喊师弟是乐趣,无数个师兄整日喊师弟,是梦魇。他一贯冷静自持,但他终究还是个人,有关“师兄”的陈年旧事已经成为心底绷到极致的弦,无休止的决裂重演无法平复内心,反而可能会变成魔障。李忘生此刻只觉得这个低级的噩梦烦透了,周身不由渐渐升腾起凌冽的怒意——他的那根弦不会崩断,而是会伤人。 然而就在此刻,无数个谢云流突然又消失了,少年也消失了。李忘生的手中多了一把剑,他缓缓转身,背后那个带着东瀛人的谢云流已经站在大雪中,手里也提着一把剑。 “师弟,连你也要对我刀剑相向。” 曾经在噩梦里重复过无数次的质问又回响在耳边,真情实意的师兄有无数次,严辞厉色的师兄也有无数次。因果无法改变,经历无法改变,梦境是假的,只有痛苦煎熬过的情感是真的。李忘生想,他像当初那个少年一样,曾经努力过、执着过,然而却发现什么都动摇不了,他真正能改变的,和真正可以不变的,只有自己。 匆匆万昼,执念轮转,往复不休。放不下是心魔,他将永远是那个等在大雪中的少年;但若放下,他将面对恨意愈深的谢云流。 那个师兄的脸上全然是悲愤和怨恨,身后是暗影重重,无数死去的纯阳弟子化作冤魂厉鬼,在原本应该是法相清正的三清殿内凄声哀嚎。而那些东瀛人,正躲在暗处桀桀冷笑。虽然梦外没有发生,但也未必不可能——因为李忘生也不知道,谢云流究竟恨到了什么地步。 于是,四十六岁的李忘生面对二十岁的谢云流,同样右手起剑势,左手掐好了剑诀。 “师兄,得罪了。” 对面的谢云流还是一如既往的怒不可遏,两人兵刃相撞,发出锵地一声锐响。这就是满载着怒气与恨意的对冲,李忘生持剑的手再一次毫无悬念地麻了片刻。梦中这具躯壳的剑术虽然不如谢云流,但他二十九年来的阅历并非虚无缥缈,转眼间两人已经过了十几招,眼前的谢云流竟然渐渐落于下风。李忘生的剑势越发自如,眼看一招将人逼退半步,反而不由有些失神。 或许这样的自己可以打败二十九年前的师兄。李忘生想,如果能打败师兄,那是不是就可以留下他了? 对面的谢云流却丝毫不给他出神的机会,真气翻涌,一招袭来,强大的剑意几乎将他击倒。李忘生不得不连退三步,右手虎口间血线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