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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灰 (第2/2页)
了。”曹顺华见我四处张望,招呼我落座于侧边的主座。我们又寒暄客套了两句,才见曹志远风尘仆仆地回来,他见我坐在主座,脸上波澜不惊,没有惊讶,不见疏离,只是体面地朝我笑着颔首示意——他大概早就猜到我的来意。曹志远落座,脱下藏青色外套挂在椅背上,而深灰的西装裤上还沾着泥点子,大概刚从哪个乡里踏查回来。 “你看,等你菜都凉了——”曹顺华十分不满,双指叩了叩桌子。 “爸,实在对不起。”他低眉顺眼地开口,“乡里今天有两个贫困户不让孩子上学,我和几个书记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义正严辞得像从中央四套搬出来的理由,曹顺华骂到一半的话被他堵了回去。这时候,从侧房里出来一个气质温婉的女人,臂弯里抱着粉白的婴儿。“这是我爱人,淑琴,她以前也在机关工作……我女儿,晚晚。”他从女人手里接过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把自己的小指放进那个小生命的手掌中,让她轻轻捏住。 “嫂子好。”我笑出八颗牙齿,实际上这个称呼叫我浑身竖起汗毛。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让我想起莫斯科贴得满大街都是的宣传海报,好一个三世同堂,好一个官宦之家:大嫂也许从没想过孙志彪和他爱人是在床上的兄弟——想到这里,我的胃里又开始反上酸液。孙志彪没有来,还好,不然我大概会伴着这一桌饭菜吐出来。 酒过三巡,我尽力演宾主尽欢,曹志远比我演得更真,我们是同处这出戏里的两个资深演员:他向他的妻子不断讲述那些我们在莫斯科的往事,我在一旁应和,找准时机放声大笑,就仿佛那段日子真有那么可笑,真有那么值得怀念,真如同一个金灿灿的乌托邦。 他端着红白的酒瓶,不断为我续酒,我也任由酒精顺着血液爬上大脑,到最后甚至放肆地让眼睛围着他转:这不是蓝底照片上的曹志远,也不是隔着门缝挡板里的曹志远,他在我眼前,三十岁的年纪,发际线已经开始往后颓遁,脸比年轻时更圆润,嘴边两道弯曲的弧却更深。他双眼卧蚕拱起笑成两轮弯月,点起一杆烟又开始谈论夏季的农业税和提留,养殖山东引进的波尔羊或某乡镇投资过百万的吹塑厂项目,我这才惊觉,曹志远身上最大的变化不在于他的外貌,而是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知识分子色彩已经被削磨得七零八落:你不会相信这样的人会谈论屠格涅夫,格里高利或者修正主义的背叛。这也许不是一种坏变化,他仍然严肃,审慎,忽略掉那些怪诞不经的部分,曹志远只是变得更务实。鹤竟在麦垛里筑了巢,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件奇事——因此,这世上或许仅仅只有我为了那个带着白鸟去松林的年轻人的消失而惋惜。 烟味从他指尖飘过来,闻起来像一把时间之火燃过后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