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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辈子,一件事 (第3/3页)
在脑海中不断回溯,直到刘备的脸庞与记忆重合。他想起来这是刘备二十岁的模样,也是他二十岁那年,站在县府里,一抬头看到的刘备。一切的一切都和当年相同,窗外吹进的微风仍吹动他金黄的发梢。他以这张永恒的面庞,贯穿了曹cao的一生。 数十年前,他伪装成陪读少年,跟在曹cao身后,以宽容的态度面对曹cao无端的恶意,正如一个大人包容孩子的恶作剧;后来曹cao长大、老去,而他看过来的目光却始终如一。那双眼睛温柔,平和且宁静。他用来看曹cao的一生,看所有路过的凡人,看树上的夏蝉,也看天上飘过的浮云。这是长生种对世间万物的怜悯,博爱,与傲慢。他们有无尽的时光,总认为可以改变所有事物的生长,就像给幼苗插上木杆,亦或为盆栽修剪枝条。 曹cao说:“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我知道你已积累无数善功,只差最后一劫就能功德圆满。我还知道这一劫与我有关,老天要我在徐州开启杀劫,而你当救人后飞升。可你这只兔子贪婪又愚蠢,伪善地希望徐州杀劫少死几个人。所以你化身成人,来我身边潜伏多年,费尽心机要教我向善。” “随后事情如你所愿,甚至‘好’得超乎意料。我不仅是少造杀孽,我放过了所有徐州人,此后半生也不行任何屠城之举。一生仁民爱物,最后落得仁义之名。” “——你以为我成功长成你想要的曹孟德了?” 此时,白云遮蔽日轮,屋内骤然一暗。在床帐的阴影中,曹cao的双眼闪着幽幽的冷光,仿佛坟头的猫头鹰,又或是月下孤狼。他咧开嘴,笑着说: “那些草芥般的家伙是生是死,我根本不在乎。” 他们是被杀了恐吓其它坚城,还是活着继续在乱世中苟且偷生,这都无所谓。最后不过是时光长河中的泡沫,无声地浮起,又不为人知地消散。他不会记得,也不会在意。他只憎恶那些恒久的存在。——那些傲慢地决定他的命运,或是一厢情愿要改变他的家伙。 天数要他杀戮,于是他不发杀劫;刘备要他向善,于是他心怀恶意。 他咳嗽几声,说:“我放过徐州,只是因为——” “我要天数不得圆满。我要你不得飞升。” “于是我成功杀死一个仙人。一个凡人所能犯下的最大罪孽,也是我这辈子最为得意的恶事。” 说罢,他一边咳嗽一边大笑。沉闷而刺耳的痰鸣音夹在笑声中,听起来就像野兽在林中咆哮,引得山石震荡,树叶扑簌。 刘备没有说话。他并不为不能飞升而悔恨。他听着曹cao的放声大笑,看着曹cao的幽蓝眼睛。某种诞生已久的模糊感觉,直到此刻终于明晰:如同猛虎扑食,雄鹰腾空,江流入海。世间总有些东西,只随轮回流转,不为时间改变。 他将手掌按上曹cao的胸口,袖间掀起一阵青色的风。这是一个小小的法术,无法挽救寿元已尽之人,但能让他好受些。 曹cao已经太老了。他老得即将死去。他感到自己像根点燃的蜡烛,在床榻上不断融化,松弛,下陷。他的耳朵开始嗡鸣。他的鼻腔充满甜腥。他的喉咙涌上鲜血。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在苍白的辉光中,甚至能看见一扇正在打开的通往死亡的大门。可此时此刻,他衰老黯淡的面孔却一点点亮起神采,仿佛日头从云层中出来。他努力从床上坐起,肋骨突出的胸腔起起伏伏,高声嗡鸣有如一台风箱。他如炬的目光死死盯着刘备,盯着那张贯穿他一生的脸。所有的感官都在渐行渐远,每一寸皮肤都在坍塌崩解,在垂死的虚无中,他竟仍能感受到一缕微风吹拂。 于是他开始哈哈大笑。他笑得脸颊发红。他抓住刘备的手腕,如同掐住命运的喉咙。他说: “哪怕投胎转世,下辈子我也不屑于当个好人,所以——” “刘备,你这大耳朵骗子,要想阻止我,记得下辈子也来纠缠我。” 很多年前的午后,阳光正好。少年曹cao得意地收回墨笔,小憩的刘备睁开了眼睛。树影婆娑中,夏蝉长鸣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