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雁】野水棋秤 (第1/6页)
民国十六年,赤羽信之介客旅北平。 时值北伐期间,城里的学生聚在崇德门附近,那片多是租界交集,三日两头地有人闹将。赤羽本住在城里,因受不得邀酬,后来便避到了别处,他移住的宅院是前清遗老的别居,置在京郊,离城很有一段距离,他无意掺和,于是是是非非都遭他摘得远远的。别居是传统三围一照的样式,连圃山都囿在一片竹林里,泼墨似的连成一片,周围俱被帷帐一样的竹林掩得严严实实,很不显眼。非要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冷绸一样的光都个赶个地栖到那方院子里,如同乌鸦群里落一只雪鹁。 上官鸿信挑了个极好的夜上山,秋月似如蒙山岚,在他的发上和双肩沾了一身,他一手提着一盏油灯,另一手拎一个方正规整的手提箱,从山下缓缓地走上来,不紧不慢地算着月上中天之前来到了这户人家前,在虫豸的啁噪中叩响了林中一扇柴扃。柴扃浸着山里的林霏,湿凉滑手,敲起来的声音闷而钝,接着檐下豆似的油灯扑闪了两下,门掖开一条缝,里面闪出一女人张年青柔润的面庞来。 “您是来找赤羽大人的吧?”她说得很缓慢,因这缓慢显出了平淡而疏离的谨慎,口音里掺和着抹不去的东瀛腔调。见上官鸿信答是,便让开一些,引他进门,门楣须防着山间的雨水,抬脚要高一些才跨过。女人自称霜,名字听着冷淡,性子却直爽,木屐刮擦在砾石上沙沙地响。临院有碣石作山,白砂观海,山水流动,是一副枯山水的地道布置。赤羽为人随和,入乡随俗,穿一件深蓝的长衫,赤红的发高高地束上,在他颈后直直倾泻下来,像是深潭面上侵入一道岩浆。他手里握着竹勺长长的柄,水凝成一条细瘦的光线,前仆后继地跌进土里。 霜见了赤羽,便喊他先生,神态很恭敬,又不至于是谦卑的仆姿,有一点鸟雀一般的婉转。上官鸿信看在眼里,心里隐约有些猜测。 赤羽转过头,看到他,便把竹勺往脚边的桶里一扔,里头溅起点水来。上官鸿信先朝他伸了手,两人的手悬在一处虚虚一握,指节搭过指节,不至于失礼,也不过分热切。 “来了。”赤羽从袖袋里摸一副浑圆的眼镜出来戴上,镜片反着光,眼中流转的赤色略掩了几分,他指了指一旁,对上官鸿信说,“随意坐。” “嗯。”上官鸿信应道,整了整下襟,两人就席地坐在廊下的木柱间。霜端上茶具,赤羽洗了手为他烹茶。茶还是从东瀛带来的私人藏货,茶汤沸出浓深的绿色,矮桌上另有一碟盐水揽过生的青豆,和一点飘着芥末的酱油。 敞口的茶杯里漾着一轮圆满的月亮,赤羽的指尖在温润的釉瓷杯口划过,琢磨着缓声道:“默先生的事,我已听闻,节哀顺变。” 上官鸿信听罢,一哂而过,他早就见着赤羽登报而刊的讣词,后头又收了拍来的电报,便也不再多叙。“师尊求仁得仁,本就不必说什么。”他话里凉凉地掺着一点中天之上正盛的冷光,侧身将提箱搁到膝上,双手齐齐一拨一推,搭锁脱开,箱子中漏出一点珠玉相击的清脆磕碰声,再启箱,露出里面装着的二三物什:一张楸木制的棋盘,棋笥分占左右,白子苛白,黑子窅黑,黑白分明。他伸手拈起一颗,白子夹在指尖,内含有光他的手指很灵活,小小的一枚棋子颠簸在指缝和掌心里时隐时现。赤羽双手捧着杯,眼耳不观,只有刘海夹到镜架上,翘起一个凌乱的弧。他垂着眼,不时吹一吹杯中氤氲起来的水雾,后来雾蒸附到他镜片上,不得不取下来擦一擦,瞧着竟是有些文士般的钝缓。 他转而说起其他的事:“棋同计筹,最重乎势,‘十九条平路,言平又嶮巇’,说的是棋盘平整规范,棋势却可如众壑悬殊,或上天衢,或穷碧落。”他伸手一抹手下楸木棋盘,纹理细腻柔和,子是好子,落楸枰之上竟泛起金石之声。 赤羽低头啜一口闷青的茶汁,才抬起眼来睨他一面,接续道:“棋有一经:‘取昆象于四方,位将军乎五岳。然后画路表界,玄质朱文。’古时人朴素地认为‘天圆地方’,因此以棋盘来囊括天下变衍。道是天定,势是人为,一大一小,倒比不成了。”